△
吉恩刚恢复意识，左脚便传来一阵钝痛，他不由得惨叫出声。
“嘘，小点声。”坐在岩石上的人鱼尼诺百无聊赖地挥动着手指，他的指尖牵动着一条白色的光带，连向吉恩的左脚。光带缓缓缠绕上吉恩的左脚，吉恩感受到了一阵温暖。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对自己眼前发生的事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只在幼时的童话书里才见过的幻想生物此时就这么招摇地坐在自己面前，吉恩诧异地盯着尼诺。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尼诺久违地激动了起来，他轻轻翘了一下尾鳍，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吉恩点了点头。难道人鱼真的有能魅惑人类的魔法吗，他想，他感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向大脑汇聚，脸颊烧得生疼。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蠢透了。
“是…是你救的我吗？”
“没错。”
“谢…谢谢你。我们之前有在哪里见过吗？”
“并没有。”
吉恩的脸变得更红了，但尼诺反而继续笑盈盈地盯着他看。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尼诺克斯，叫我尼诺就好。”吉恩眼中的尼诺背后的太阳正在西沉，在海面上铺洒开来的红光勾勒出了尼诺优美的身体轮廓。尼诺有一条漂亮的蓝色鱼尾，自腰部向下颜色由深到浅，每一枚鳞片都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吉恩，吉恩·欧塔斯。”吉恩的脸还是那么红，他几乎无法直视尼诺，手指不停地捻动着手边的石子。
尼诺看着吉恩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脸上笑意更甚。
“好了，欧塔斯先生，时候也不早了，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找你了。再见。”
“吉恩！你可以叫我吉恩！”他飞快地说，生怕下一秒尼诺就消失不见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尼…尼诺。”
“谁知道呢。那么，吉恩王子 ，再见。”尼诺侧身转向大海，脊背微微弯曲又恢复，整个人便轻盈地腾空跃向大海。吉恩从他尾巴的弧度下看到了夕阳，红光包裹住他，仿佛有火焰在他的鳞片表面细密地燃烧。吉恩的目光追随着尼诺，直至他消失在海面上。
他知道我是个王子，吉恩想。
尼诺刚刚坐过的礁石上还残留着闪闪发光的水痕。吉恩慢慢站起身，走向那块礁石。一枚无法分辨出颜色的鳞片静静躺在浅水洼中。吉恩感到胸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膨胀。他捡起鳞片装进口袋。大约过了有十分钟左右，一小队士兵终于找到吉恩，将他护送回了王城。
△
这里还真是十六年如一日啊，吉恩想，他并没有期待自己落水之后消失了一整天王宫里会有什么变化，路过的每一个仆从都对他浑身湿透的落魄模样毫不在意，依旧像往常一样短暂地停下手头工作向他屈膝行礼。吉恩一眼也没有多看他们，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也没有在看着他。这座巨大的王宫里还是同以前一样充斥着寒冷的空气，无论他在壁炉里添上多少木柴也没用，他依旧能从心底感受到那股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寒意。
士兵直接把吉恩带回到了他的房间。看来国王并没有要见他一面的意思。吉恩伸展双臂，让女仆把他湿透的外衣脱下拿走，自己慢慢踱步走向了浴室。等身体全部浸入水中时，吉恩终于有余力去回忆自己与那条人鱼短暂的相遇。尼诺克斯，尼诺，这还是吉恩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得知别人的昵称。他也很少接触王宫以外的人。昨天夜里，王宫的贵族们驾船出游，在船上庆贺一年一度的丰收季，却突然遭遇了巨大的风暴，吉恩当时正在甲板上，不幸被风浪卷下了海，等他醒来时，自己就已经被尼诺救上来了。
吉恩在水中动了动自己的左脚。被那条白色的魔法光带包裹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小腿上，仿佛是被一双温热宽厚的手掌托住一般。吉恩被浴室里的蒸汽熏得有些头晕脑胀，疲劳感一下子涌上了全身。他趴在浴池边缘，盯着那片尼诺留在礁石上被他捡走的鳞片——吉恩把它带进了浴室，放在了离浴池最近的一个台子上，他一转头就能看见它。那枚鳞片在浴室迷蒙的雾气中闪烁着奇妙的光辉，吉恩无法辨认出它的颜色。他们是否真的能够再见呢？吉恩迷迷糊糊地想，又或许这只是一个梦，一个美好得令人不愿醒来的梦。
这当然不是梦，吉恩告诉自己。鳞片在浴室中逐渐浓厚的雾气中模糊了起来。
△
第二天，吉恩凭着记忆回到了那块礁石附近。尼诺果然在上面悠然地坐着。
“欢迎回来，吉恩王子。”尼诺笑着朝吉恩挥了挥手。
“嗯。”吉恩其实并没有想到尼诺真的会在这里，他的语气顿时变得有些局促起来，“真…真巧啊。你经常会上岸来吗？”
“并不会。我是特地上来等你的。”
吉恩感觉有什么在耳边炸开了似的，嘴唇开开合合，一时接不上什么话。
“我是来邀请吉恩王子，明天同我一起到海底去游玩的。”尼诺坐在高高的礁石上向吉恩行了一个很标准的臣下礼，吉恩仰望着他，无法移开视线，“昨天给你的东西还在吗？”尼诺问道。
“东西？”吉恩慌忙回神，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了那枚鳞片，“是说的这个吗？”
“没错，这是我专门留给你的，为了让你记住我们的相遇，知道这不是一场梦。”尼诺微笑着说道。吉恩已经不敢抬头看他了，他甚至能感觉到尼诺的目光还在自己头顶打转。“当然，它还有另一个用处，有了它才能确保你明天的海底之旅安全无危。所以，请务必要保管好它，”吉恩轻轻点了点头。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谢你的邀请，我很…很高兴，这是第一次有人邀请我去玩。我…我很期待明天。谢谢…你。”我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吉恩几乎想跺起脚来了。但是尼诺很开心，他低沉爽朗的笑声在吉恩耳边回荡了许久才消散。
“那么，明天见。祝你今晚做个好梦，吉恩王子。”尼诺说完便反身跃入了海中，吉恩连挽留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他便消失在了海平面上，入水时荡起的一圈圈波纹也被海浪立刻消抹掉了。
△
“真缺德，居然能狠下心欺骗一个十六岁的人类小男孩，我现在越来越佩服你了，尼诺。”阿莱德还在抽他那一卷永远也抽不完的烟草，冲着刚进门的尼诺朝脸上吐出一团烟气。
“我可从来没有欺骗过他，我没对他说过谎。”尼诺厌烦地将烟雾扇开。
“你确实没有对他说谎，可是你的行为就是在欺骗他。一个性情淡漠的小王子遇见了一条拯救了他性命的漂亮人鱼，这条人鱼还十分善良，愿意与孤独的他做朋友。这要是在童话书里，该会是多么美好的故事啊！”阿莱德又犯起了他容易情绪激动的老毛病，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歌舞剧演员一样夸张地摆动着双臂，“可惜这条人鱼是你，尼诺克斯，这可真是太不幸了。”阿莱德的双臂又沉沉落下。
“谢谢你夸我漂亮，阿莱德。以及不要再说什么欺骗不幸之类的话了，这是我的事，最没有资格插嘴的就是你。”尼诺烦躁地用力摆动尾巴。也许只是被这个该死的巫师的话影响到了，他想，这谈不上什么不幸，这是必需的手段，为了让自己灵魂能够永生的必要过程，为此，他需要吉恩，或者说，他需要吉恩爱上他。灵魂永生的仪式需要一颗爱上了他的人类的心脏。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没有资格，因为这片偌大的深海域里只剩下我和你两个可以沟通的生物了嘛，除了你和我以外，确实没有别人来拥有这份资格了。”阿莱德猛地吸了一口烟草，整个人向后仰去，“一个孤独的灵魂遇上另一个孤独的灵魂，谁先感觉到不孤独，谁就输了。你现在就是在跟他玩这样的游戏，不是吗？”
尼诺少见地沉默了。
“要我说啊，尼诺，你挑人的眼光确实不错，这个孤单的小王子看起来冷漠，实际上单纯又热情，只需要稍稍对他施放一点善意，他便会立刻缴械投降，将真心向你双手奉上。一个孤单丰富的灵魂，渴望着爱却无计可施，而最终，他将怀抱着自己的爱幸福地死去！”阿莱德第二次站上了椅子，这次他的情绪更加激昂，声音也更尖锐，“太精彩了尼诺，我简直对你刮目相看！”
“我也对你刮目相看了，巫师，卖药看病的同时兼职一下诗人怎么样？不然可真是浪费了你的好才华。”尼诺推开阿莱德和他站着的椅子，从面前的桌子抽屉里翻找出了一块还没有开封的巧克力。
“这就是你之前跟我说的人类的小孩子很喜欢的食物？”尼诺问道。
“没错，这种名为巧克力的东西会在口腔中演奏出名为甜与苦的交响乐。不止人类小孩，我也很喜欢吃。”阿莱德双手在空中交叉挥动着，这是在模仿人类的音乐演奏会上那仅有一人的指挥家。
“谁知道呢，反正我已经尝不出来了。”尼诺仔细端详着这块巧克力的粉色包装，上面还印有桃色丝带和心形的图案，一个日期和一串尼诺不认识的人类文字。
阿莱德停下手上的动作，从椅子上跳下来，直直看着尼诺。“你没有味觉了。”
“没错。我的鳞片也在开始慢慢松动脱落了。我本来是打算今天再给他鳞片的。”
尼诺把巧克力举在阿莱德的眼前。“话说这个文字是什么意思？好像并不是吉恩他们使用的语言。”
“这是不久之前一对远海那边的巫师夫妇送给我的，上面的文字是一种节日的名字，叫‘情人节’。这个似乎还是个节日礼物呢。”阿莱德看见尼诺的瞳孔很明显地收缩了一下。他只说了一句话。
“希望你不会后悔，尼诺。”
“你话真多，巫师，希望你今晚不会做噩梦梦到我。”
△
吉恩如约来到了那块礁石下，却没有看见尼诺的身影。他昨晚梦到了尼诺，而自己变成了一户渔夫的儿子，就住在大海边上，每天都能与尼诺相见。在梦里他也没能改掉爱脸红的毛病，但尼诺从来没有取笑过他，永远只是温和地微笑着，撑着脸看着吉恩，吉恩也看着他，看着他亮晶晶的皮肤，脸颊两侧的鳞片，蓝色的眼睛和蓝色的头发，长得像鸭子脚掌、但是看起来要比鸭子脚掌要高雅得多的人鱼耳朵，这一切他都不想错过。吉恩在礁石下打着转，他很少这么紧张。也许是我昨天没有听清楚，实际上是明天去海底？吉恩想，他在地上踢了几脚，抱着手又开始踱起步来。
突然，一颗小石子砸中了吉恩的后脑勺。他回头去看，在礁石下的海面上，尼诺半截身子露出了海面，朝他耸了耸肩。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人类，吉恩暗暗想。
“我看你在那儿转圈好一会儿了。”尼诺说。吉恩吸了一口气，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又有上升的趋势。
“东西在你身上吧？”
吉恩从口袋里掏出来，伸手给尼诺看。
“很好。把它吞掉，然后跳下来吧。不用太担心，这东西的味道跟寻常的坚果差不多，你也可以嚼两口再咽下去。”其实尼诺并不知道自己的鳞片是什么味道，这个说法是从阿莱德那儿听来的。
吉恩把鳞片放进了嘴里。在接触到他舌头的一瞬间，鳞片便化成了液体流向喉咙深处。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向前倾倒，右脚踩上了边缘的的岩石，重心不稳，手忙脚乱地跌进大海。吉恩害怕地闭上了双眼。
吉恩感觉自己就像摔进了一团十分粘稠的空气里，紧接着，一双强壮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他本能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不敢睁开眼睛。但他还是可以听到，从似远又近的方向传来的鲸鱼的叫声，似乎在呼唤着他，还有隐隐约约的美妙歌声。
“听到海妖的声音了吗？她们的歌唱会从白天持续到深夜。不过不用担心，她们住在好几海里之外，歌声的魅惑魔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尼诺抱着蜷成一团的吉恩，故意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
吉恩慢慢睁开眼睛，尼诺的脸庞近在眼前，光线穿透海水照到他的人鱼耳上，吉恩能看清其中白色的软骨与细小的紫色血管。也许尼诺不是人鱼，吉恩想，也许他才是海妖。
尼诺将吉恩放开，吉恩慢慢将躯体伸展开。他发现自己可以正常的张开嘴巴、睁开眼睛和呼吸，他试着挥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手指做出抓握的动作，感觉就像抓住了一团粘稠的空气。尼诺看着吉恩闪闪发光的眼睛，突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秒他便将手伸向吉恩还在挥动的手，轻轻捏住了他的手指。
“走吧。”尼诺轻轻说道，吉恩感觉到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在陆地上更加神秘了。
吉恩把手指伸进尼诺的掌心，回握住了他的手。尼诺几乎是一瞬间便将五指滑入吉恩的指缝之间，与他十指交扣。他拉着吉恩向下游去。他感到自己的每一枚鳞片似乎都在战栗。
这不是个好兆头，尼诺想。
△
吉恩在床上翻了很多次身都没能成功入睡。他看着放在梨木床边桌上的石头——它在一片漆黑之中散发着淡淡的海蓝色荧光，照亮了桌面的木纹。这是今天尼诺在海底一艘沉船里找到的，缠住它的海草也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尼诺说他可以把这块石头带回去作个纪念。他们今天在海底造访了许多地方，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阿莱德的巫师家里，他住在一个海底洞穴里，依靠在洞穴顶端喂养的一群会发光的小鱼来照明，阿莱德用魔法圈定了这些鱼的活动范围，确保它们不会玩忽职守。别的看起来就像大杂烩了：一张巨大笨重的书桌，上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书桌后面放了一把小小的木椅子，看起来就像给小孩子坐的；旁边的石壁上被挖出了一条条凹槽，里面堆放着五颜六色的干燥植物和动物皮毛，另一面则堆放着书籍和纸张，这些东西都被阿莱德施用了魔法，并不会受到海水的影响；地上倒是意外的干净，偶尔也会有从洞穴外溜进来的小鱼小虾在里面游窜。阿莱德本人的外表看起来也有些古怪，他的头发是如海带一样的深绿色，蓬松杂乱，上面还沾着纸屑，外面套了一件很不合身的白色长外套，扣子被扣到了最顶端，看不出他里面还有没有穿衣服。阿莱德对吉恩的态度有些微妙，眼神时常在他和尼诺之间游走，被自己发现的时候也不在意。他简单介绍了自己深海怪医的身份，给吉恩讲了几个有趣的病例，那些不自然的情绪便立刻被抛之脑后了。尼诺把他送回陆地上之后告诉他，以后只要他想来，就可以到那块礁石下等他，吉恩体内有他的鳞片，尼诺会及时感知到的。吉恩又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他把被子拉高了一些，遮住了自己的嘴。身体在被窝里逐渐暖和了起来，仿佛有温暖的海浪轻轻拍打着他。吉恩在王宫里睡了这十六年来最好的一觉。
△
“真遗憾，尼诺，我以为你有心情品尝这种好酒。你最近不是和那位小王子玩得很开心吗？”阿莱德递给尼诺的酒杯被他无视了，他撇了撇嘴，自己一饮而尽。吉恩几乎每天都会请求尼诺带他到阿莱德这里来，他很喜欢听阿莱德用那种歌剧演员的语气讲述那些稀奇古怪的病患故事，以及阿莱德最拿手的药草热饮。
“你真的还想要火上浇油吗，阿莱德？”尼诺狠狠瞪向阿莱德。
“你的开心是真的。你早就开始心疼那孩子了。还记得我最初说的什么吗？”
“我一直在调整我的情绪。不会有问题的。”
“你总是这么自负，尼诺克斯。”阿莱德又给斟了满满一杯酒，“承认吧，你不是做这种事的料。你已经把自己搭进去了。”
“我没有——”尼诺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那就把这杯酒喝下去。”阿莱德把酒杯递给尼诺，另一只手在往酒里撒下了一些粉末，酒液逐渐变成了透明无色状。
“昨天在你和小王子四处嬉戏的时候，我拜托一个老熟人带给我的东西终于到了。现在，这个杯子里的东西就是你离灵魂永生的倒数第二步——你将长出双脚，但作为代价，你会无法发出声音；如果明天太阳升起之前你不能拿到他的心脏，你就会在阳光下化作泡沫死去。怎么样，离你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了。”
尼诺接过酒杯。他瞥见了自己手腕上散发着海蓝色荧光的手链。今晚分别的时候吉恩把这串手链交给了他，这是他请人用之前尼诺找到的那颗石头制成的，吉恩说这是节日礼物，但并没有告诉他这是什么节日。尼诺让他把手链给自己戴上，吉恩照做了。尼诺顺势抓住吉恩扯向自己的方向。他们第一次接吻了，吉恩的嘴唇紧张到颤抖，眼睛也是闭着的，所以他并没有看到尼诺泫然欲泣的目光，正注视着他的眉眼。
我都做了些什么。尼诺拿着酒杯的手剧烈抖动起来，几乎快拿不稳。阿莱德眼疾手快地从他手中拿走了酒杯，扶住了他。尼诺的皮肤正在迅速变灰，尾巴也开始变得僵直，鳞片从蓝色变成了无法描述的奇异颜色，脱离了尼诺的身体。
“你的情绪压垮了你！”阿莱德抱着尼诺，看着他渐渐失去生气。他伸手去揽那些飘散的鳞片，却发现一碰到它们便化成了液体，“只有绝望与悲伤才能杀死人鱼。那孩子救不了你，我该早点发现的。他不是你的良药！”
“你也不是，阿莱德。”尼诺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阿莱德的眼泪全都融进了海水。
“也许我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追求灵魂永生。你说过的，阿莱德，‘一个孤独的灵魂遇上另一个孤独的灵魂，谁先感觉到不孤独，谁就输了’。我早就输了。我只是想要一个借口，一个可以掩盖我是胆小鬼这个事实的借口。”
“不，你不能输。”阿莱德拿起放在桌上的酒杯，将它喂给了尼诺，“孤独不止会压垮你，高傲的人鱼，还有我。”
尼诺无力反抗，只能咽下液体。他的皮肤逐渐恢复了血色，鳞片则一瞬间全部融进了海水，露出了尼诺崭新的人类躯干——双腿，力气逐渐回到尼诺身体里。他几乎是瞬间便挣脱了阿莱德，反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抵在了桌子上。
“你也太自私了，尼诺克斯。”阿莱德艰难开口道。
“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在请你来喝酒之前我就已经用魔法海螺告诉那位小王子有关你的事了，不过我比较好心，帮你掩盖了你欺骗他的部分，只告诉了他你命不久矣，只有他的心脏才能救你。他似乎很震惊呢，不知道现在他——”阿莱德发出了不成声的惨叫，尼诺几乎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掐住他的脖子。但是很快，他便放开了他。
尼诺转身，拿起放在桌脚旁的人类衣服。他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尼诺想，真是太卑鄙了。而我也和他一样卑鄙。
“尽情地憎恨我吧，尼诺，用憎恨与愤怒填满你的思绪，这样就不会有绝望与悲伤前来叨扰了。”阿莱德撑在桌边笑道。
你真是个疯子。尼诺很想这么对阿莱德说。他做出了这样的口型，而阿莱德看懂了，他大笑起来。尼诺离开了海底洞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陌生的双腿游向海面。当他刚刚从海面上探出头时，月亮正好在他的头顶上方，散发着温润淡雅的光芒。
△
尼诺曾经给自己施了魔法，悄悄跟着吉恩回过几次王宫，所以他还大概记得路线。他的房间看起来巨大充实，却并没有什么居家的氛围，吉恩回到房间之后会做的事也很少，基本倒头就睡。尼诺只跟着来过几次，后面自己的身体情况越来越糟糕，已经没有余力让他施用这样的魔法了。
他凭着记忆来到了吉恩的房间门前。走廊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两边墙壁上的烛火在摇曳。尼诺解除了魔法，转动把手，轻轻推开了门。
△
吉恩故意让门口的侍卫和守夜的女仆全都离开了，他知道尼诺一定会来。要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他希望到时候至少有尼诺能陪着他。他特地从衣柜里取出了十六岁生日时国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把漂亮的雕花柄匕首。这大概也不是他的主意，吉恩想，应该只是临时让人从库房里随便取了一件东西出来。作为最小的王子，他确实没有什么被器重的理由和权力。十六年以来都过着形单影只的日子，活着的意义被人忽视，慢慢的连自己也迷失了。出海那天，其实并不是风浪将他卷下海的，或者说，不止是风浪。但是我被尼诺救下来了。
一个人影走进了房间，“尼诺？”他惊讶地看着尼诺的双腿。
尼诺慢慢走向坐在床边的吉恩。他的金发在月光下真漂亮，尼诺想。他从怀里拿出了那块粉色包装的巧克力，递给了吉恩。节日快乐，他在心里对吉恩说道。
吉恩接过巧克力，“草莓味的，谢谢你，我很喜欢。”他发现自己掩饰不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尼诺冲上去抱住了他。
“我好害怕，尼诺，我好害怕。”吉恩的头靠在尼诺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不住地啜泣，巧克力从他手上滑落，掉在了毛绒地毯上。尼诺只能更用力地抱住他。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在床上，尼诺看到了吉恩背后的那把雕花柄匕首。他拿走了匕首，放开了吉恩。吉恩的脸色立刻变了。
“把它还给我！”尼诺高举匕首，吉恩费尽力气也够不到。匕首在月光照耀下闪烁着冷冽的寒光。尼诺将它向后一扔，匕首撞在门上发出脆响，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毛绒地毯上。
“把它拿来给我，尼诺。我需要它。”吉恩哭喊道。尼诺重新抱住了他，任由他怎么挣扎，尼诺都没有再松手了。
你需要的是我，尼诺想。他捧起小王子的脸庞，他的眼睛已经哭得通红，泪水仍然在不停地涌出。他的眼睛就像宝石一样，尼诺想。他无视吉恩对他的捶打，温柔地吻去他的眼泪，慢慢与他唇齿交叠。
“你真是太讨厌了，尼诺。”吉恩说道，将额头抵在尼诺的额头上，两人鼻尖相碰，交换着彼此的呼吸，“但是我爱你，你救了我，不只是海里那一次，你的存在就是在告诉我，活着确实不完全是坏事。”吉恩的声音里还带着鼻音。他真可爱，尼诺想，我早就该发现的。
我也爱你，我亲爱的小王子。尼诺用手指帮吉恩轻轻抹去泪痕。阿莱德说错了，吉恩就是他的良药，真正害死他的是他自己心中那些虚无缥缈的自尊心和愚蠢。他再一次热烈地吻了上去。但是阿莱德也有一点说对了，他确实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尼诺轻轻抚过吉恩的后背，让他兴奋地战栗了起来。这个反应也很可爱，他想。他在吉恩的尾椎处停住了手，施放了魔法。吉恩立刻陷入了沉睡，软绵绵地倒在了尼诺的怀里，发出平稳的呼吸声。尼诺把他放进被子里，站在床边看了他很久。他在心里对吉恩说了无数遍我爱你。
在窗外的天空开始泛出暗紫色时，尼诺转身走向门口，捡起了那把雕花匕首。他的手颤抖着，几乎快握不住匕首。他拿着匕首走向露台的方向。天空逐渐变成了暗红色，他的脚步开始有些不稳。他推开落地窗，走上露台，用力将匕首扔向远处。匕首在橘红色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闪着光消失在视线尽头。
尼诺感觉到有什么正在从体内流失，身体变得轻盈，仿佛可以飘起来。他站上露台的围栏，展开了双臂。第一缕阳光穿透了他的身体，紧接着是照亮天地的光明，他真的飘向了空中，双脚离开了围栏，像一只展翼的黑鸟。在最后一刻，他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听到了吉恩正在呼唤他的名字。尼诺闭上眼，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当吉恩跑到露台边的时候，尼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晶莹的泡沫在空中徒劳地漂浮着，在晨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让人辨不出颜色的光芒。
End.
春川 靛藍｜Harukawa Ao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