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01 B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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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诺不是一个喜欢看海的人。相较之下,他其实更喜欢天空。他整天坐在J线01号车站面朝大海发呆,但他望的是天。父亲的骨灰朝下被撒进了海里,可他只记得那些随风向上的。那些才是承载了父亲的灵魂的,是真正属于父亲的碎片,其余只是多年养出来的尘埃而已。他们都问他,你父亲死了,现在只剩你一个人了,你害怕吗?尼诺向来都是摇头的。他为什么要怕?头朝大海脚朝天的人才应该害怕,他现在是头向着天空的,是向着父亲的方向的。他没什么可怕的。
  
  然后,他就在波浪里看到了一点金色。起初他以为是海水反射过头的阳光,但接着他又看到,那点金色向海面下方延伸了一团黑影,看起来像是要把这点金色给拖进海底一般。他跳下去,游到对方身边的时候才看清,这不过只是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拖上海滩,倒不是因为年轻人有多重,而是他需要很努力才能让自己不顺势沉进海底。头部朝海果然很可怕,他想,只是一瞬间想下落的愿望都被精准捕捉并且放大了。他把年轻人的手脚摆正,越发觉得他看起来像什么死去的画作里的人物,俊美又苍白。翻涌上来的海浪轻轻拍打着年轻人的脚,像是在邀请他回去。这个场景让尼诺看着很不舒服。他把年轻人拦腰抱起来,走回了车站。在路上,年轻人身上的海水顺着尼诺的手臂不停地滑下,在手肘处汇聚成更大的实体,飞落到他脚背上,总让他感觉这人正在融化似的。
  
  年轻人在J线01号车站的长椅上醒来了。
  
  尼诺在他睁开眼的刹那愣住了。年轻人的眼睛里仿佛还盛着海里的水,湛蓝色,深深浅浅地在晃荡,好似还有波浪在眼瞳中翻涌。尼诺实在是受不了被这样的眼睛无端注视着,于是便开口问他姓名。
  
  年轻人说他叫吉恩。他又讲,他忘记了自己的姓,自己的来路,自己的去处,自己的一切。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叫吉恩,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尼诺不知道面对这种情况该说什么好。他僵硬地回了一句,那好,那我就叫你吉恩了。年轻人点点头,那双蓝色眼睛在日光下轻轻地闪动。
  
  尼诺决定先把他带回自己家。吉恩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惫,被搬到尼诺床上之后倒头就睡着了。尼诺的床单被子枕头都被浸湿了一大块,他也没办法,只能在沙发上将就睡着。半夜,他突然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起身去看,发现是吉恩在往外走。他拉住吉恩的手,问他想要去哪儿。他不说话,低头站在原地,像是做错了什么事在被尼诺教训一样。尼诺察觉他的手腕冰凉,顺着摸到他的袖口,还是湿润的。吉恩毫无预兆地倒在他身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身体止不住地发颤。这个时候才稍微有了点流浪猫的感觉,尼诺莫名想道。
  
  然后他就真的像对付流浪猫那样,把吉恩扔进浴缸冲了个干净,再给他勉强套上了自己的衣服。这家伙没有野猫的爪子和脾气真是万幸,他想。他把吉恩拉到沙发上。对方还是微微撑着眼皮,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尼诺凑上去用脸颊蹭了蹭吉恩的脸颊,对方果然发出了类似猫的呼声。他又试着揉了揉吉恩的头发,发现对方毫无反应。他认命地轻笑一声,松手让吉恩一歪身子倒在沙发上继续呼呼大睡,自己则去把被子和枕头放到外面去晾了起来。
  
  他在外面站了很久。晚风吹散了他的睡意,让他又有了自己无需睡眠的错觉。此时他只回想得起来吉恩的眼睛,那双盛了海水的眼睛。他又习惯性抬头望向了天空。
  
  第二天一早尼诺就在J线01号车站坐着了。他并没有叫醒吉恩,但快到正午的时候,吉恩却奇迹般出现在他面前。
  
  “你在吃什么?”吉恩坐在他旁边,坐下的动作仿佛做过千百次般熟练。
  
  “苹果蛋糕。”尼诺含混不清地答道,“我还有三明治,你吃吗?是我自己做的。”尼诺拿起用报纸包住的三明治准备递给吉恩,对方却摆了摆手。
  
  “不了。”吉恩身体微微向前倾,似乎在很认真地注视着面前的大海。他看了很久才又开口道:“谢谢你。”
  
  吉恩还是没有看他。尼诺感觉有些尴尬,他拿着三明治的手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把三明治放在了吉恩的腿上。吉恩像没有感觉到一般,依旧痴迷地望着远方水平线的尽头。等到尼诺把手里的苹果蛋糕吃完之后,吉恩终于注意到了腿上的三明治。他最终还是吃掉了。但尼诺并没有因为他人吃下自己做的食物而产生什么满足感,相反,他甚至感受到了更强烈的空虚,那种仿佛心脏是在体外跳动着的虚伪感,在注视着吉恩如海的蓝色眼睛时,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不过他并不阻止吉恩这么毫无理由地跟着他。他开始做两份三明治,下意识留一半的被子、床铺和枕头。在尼诺自己的默许下,吉恩开始在他的生活里留下痕迹。他们一起坐在J线01号车站时也会聊聊天了。大部分内容是聊第二天的三明治里应该放些什么。但吉恩从来都不会给出腌黄瓜或者芝士片之类的答案,他总嚷嚷着让尼诺放点北极光,撒点永远都不会停下的雪,再夹一片相机镜片。吉恩每次都说得太过认真,尼诺差点就相信这些是真的可以放进三明治里的东西。
  
  也许是一切太过顺遂,直到吉恩第二次跳海时,尼诺都还没什么实感。那一天的星光格外灿烂,在他狂奔的路上,脚边的一颗小石子都散着莹莹的光,双脚挥动时也有失重的感觉。他跑到海边时,已经几乎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了。自己此刻正行走在岌岌可危的水平线上,稍不注意就会头朝向大海。他赶到时,吉恩已经被冲上岸了,但他还是有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他一路踉踉跄跄跑到吉恩身边,对方一如一开始那样,吞吐着淡淡的气息,仿佛苍白的画作,死去的俊美。他周身有一些跟着被冲上岸的小鱼,浅浅地躺在沙上,无一例外的头朝向大海。尼诺听到从自己身体很深处传来了嘶吼和悲鸣。他脱力般倒在他身旁,头朝向了大海。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海潮声,身体似乎正在不断下坠——
  
  “尼诺克斯。”
  
  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他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是谁,但对方仿佛一定要让他睁开眼睛一般,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他的名字。起初他还想就把这当做是在叫别人好了,但他悲哀地发现,他做不到。他无法舍弃这个名字,就像他明知J线01号巴士永远都不会靠站却依旧等在那里一样,就像他无法舍弃这所有的所有一样。
  
  他开始在脑中模拟自己把北极光小心翼翼地叠在生菜上、把永远都不会停下的雪均匀地撒下、把相机镜片轻轻放上去的情形,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并不是天空,而是吉恩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现在不再是海水的颜色,而是一如天空的蓝色,里面有与天空中相差无几的星星在闪动,还有一个人影。
  
  “尼诺克斯。”吉恩把脸凑得很近,把呼吸全都呼在了尼诺的嘴唇上。
  
  苍天啊。尼诺把手搭在吉恩的腰上,浑身颤抖着吻了上去。他在吻别大海,也在单纯地亲吻怀里这个人。他感觉自己现在正站在吉恩曾经注视过的某段水平线上,头晕目眩,天空和大海的分界在脑中已经模糊不清。他其实很想告诉吉恩,同他接吻就好像在品尝加了北极光的三明治。但是吉恩回抱住了他,手臂用力地箍住了他的肋骨。
  
  他在吉恩嘴角尝到了咸味。
  
  第二天两人再去J线01号车站时,都不约而同地背向大海坐着。吉恩晃着腿,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叮嘱尼诺下次一定要记得放北极光。尼诺望向天空,第一次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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